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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水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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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4-28 16:40:03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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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麻麻亮,各个城门都已经打开了,运水的运煤的运粮的,各走各的官道,各进各的城门。随着寒鸦的聒噪,人声的响起,北京城慢慢随之清晰了。
  齐化门的门楼渐渐在淡红的晨光中显露出疲惫的身影,今天是大年初五了。今年的年初五和去年甚或前年有什么不同吗?没人愿意想这个问题,无外乎是孩子大了,大人老了,只要能在三十和破五这天吃上顿猪肉白菜的饺子就足够了,还指望什么呢?
  挨墙根的竹竿胡同里,有一个不起眼的小四合院,只有一进院子,粉油的影壁早已破旧不堪。一个穿红底碎花棉袄的小姑娘从影壁后面闪出来,拔了门闩,开了院门,探头向外瞅瞅,又乖乖的缩回身子,搓着冻红了的双手,回头冲屋里喊着:“师傅,早饭好了——大师哥、赛猴子,起来了!”
  北屋里,师傅咳嗽了两声,一只黄猫率先从门下掏的小洞里窜出来,讨好的在小姑娘腿上蹭了蹭,闻着味儿就跑进西屋去了。八仙桌上,摆好了小米稀粥和酱疙瘩。
  东屋的门先被撞开,棉门帘一掀,一个十四五岁的半大小子跑了出来,冲小姑娘咧嘴一笑。
  小姑娘一撅嘴:“甭傻乐,先洗脸漱口去!”
  人都在八仙桌四周坐好的时候,天已然大亮了。
  师傅马腾坐在上手,看着自己的几个徒弟。左手这边的是死去媳妇的表侄子楚敬君,当初他爹给起了文绉绉的名字,原指望供养他读书考举,谁想一场风寒要了老两口的性命,留下这一脉单传,练起了把势,跑开了江湖。如今这孩子已经十五了。马腾想,我那阴曹地府的老婆啊,我对的起你了,你侄子如今也象条汉子了,再历练两年,也能养活自己了。
  坐在对面的小徒弟赛猴子一刻也不塌实,正跟敬君挤咕眼。这孩子是跟翠铃儿一道拣来的,两人都不知道自己的姓是什么,打小让人贩子转了几道手,不是那年闹兵被扔在路边,还没今天同桌吃饭的缘分呢。
  还是翠铃儿这丫头伶俐,自从跟了自己,练功夫从不叫苦,疼成那样,只是泪珠子往下滴答,就是不吭声……
  马腾正想着,翠铃儿已经把盛好的粥递到眼前,“师傅……”挂在她手腕子上的用红绳系的翠玉小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
  “恩。”马腾接过来,威严的又扫了几个孩子一眼。“大年下的,正是咱们亮活儿的时候,能在天桥混口饭吃不易,你们都听好了,谁要是偷懒,练功不出力,我看就是皮痒痒!”
  几个孩子谁也不敢吭声,闷头喝粥。
  “今儿破五,也让你们撒个欢,许你们到隆福寺去闹闹。可是一样儿……”马腾瞪了正要窜起来的赛猴子一眼,“晌午必得回来。回头先练功去。”
  收拾了碗筷,敬君和赛猴子一人靠一个门框,把腿往门框上一搭,先抻筋。
  翠铃儿回屋脱了棉袄,裹上个蓝布的坎肩,拿了一捆麻绳出来。她把绳子递给师傅:“师傅,您给上绳子吧。”
  马腾哼了一声,接过绳子,“哗啦”一抖。
  翠铃儿乖乖转过身子,两手背在身后。
  马腾三两下把她的双手捆好,绳子往上一甩,搭过院子里的一棵粗大的槐树,用力往下一拽,翠铃儿的身子随着“忽悠”的一下子荡起来,马腾顺手把绳子在她脚脖子一缠,她整个人便被四马倒攒蹄的吊在树上。
  虽然这样的情景天天见,敬君的心还是随着翠铃儿的小小身子摇荡着,沉甸甸的,怪疼的。
  翠铃儿练的是缩骨术。撂摊子表演的时候,先是师傅把她五花大绑起来,然后用布一蒙,再把布揭开,翠铃儿准能脱了绳索。随后有看热闹的上来,也想尽办法来捆这小丫头,但是每次都能让翠铃儿逃了去,她还没失过手。翠铃儿表演的时候,敬君在一边都是屏住了呼吸,直听到翠玉小铃铛欢快的一响,才放下心来。好多人都管翠铃儿叫小铃铛。
  为了练缩骨术,翠铃儿每天都要这样吊着练功,寒暑不论,为的是把全身的骨节吊松。现在翠铃儿的身子练的可软了,有时候三个孩子在一起玩,两个男孩子也学着师傅的样子把翠铃儿捆起来,翠铃儿也不用布遮着,当着他们的面,左一扭,右一转,绳子就象条死蛇,自己滑到地上。
  敬君还清楚的记得,翠铃儿刚被师傅领回来的时候,瘦的一把骨头,师傅让她练这个,把她捆起吊在房梁上,小丫头疼的泪珠子成串的往地下砸。师傅说:“要是觉得疼,不想吃这口饭,你就哭出来,我明儿叫敬君送你走。”敬君的心扑通扑通跳,又想她哭,又怕她哭。这小丫头,真的转头看着敬君,楞是咬紧牙,一声没吭。她知道,她只有走这条路才能活命。敬君的眼光一刻也不敢离开她,心跟着她悬着,生怕她出点事,被绳子要了命……
  表姑得病去世的时候,感慨自己没能有个儿子,拉着敬君的手,把一个翠玉小铃铛塞给他。这是他得到的最希罕的物件了,他转天就用红绳子系了送给了翠铃儿,他喜欢听她踏着铃声跑来跑去。她喜滋滋的戴到手上说:“敬君哥,那我就叫翠铃儿吧。”这之前,大家就叫她丫头。
  一阵风吹过来,敬君打了个冷战,今儿是怎么地了?净想些个以前的事情,一晃的光景,翠铃儿都十三了,也是大姑娘了。看她被绳子捆着吊在树上,那身段怎么看怎么都……
  可不敢再瞎想了!敬君忙低下头。
  “走吧师哥,举石锁去。”赛猴子已经把腿拿下来,“赶紧的,回头错过了拉洋片……”
  敬君还没回过神,师傅已经一声断喝:“你个懒猴子,才靠了多一会儿!罚你多蹲一柱香的马步!”
  赛猴子哭丧了脸。
  翠铃儿从不远的树下,淘气的跟他做了个鬼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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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胡同直奔西,两个孩子手拉着手撒欢似的跑着,洒下了一路的铃铛声。
  翠铃儿出门前特地从新扎了抓鬏,还系上了红头绳,棉袄虽然不是新的,但是洗的干干净净的,毕竟是过年——孩子们都喜爱过年,似乎也只有过年,灰蒙蒙的北京城才在庙会的锣鼓点中透出一抹红色的喜庆。
  “敬君哥,你说师傅什么时候才放猴子出来?”翠铃儿跑的呼哧的喘,转过红扑扑的小脸,一对大眼睛望着敬君。
  她的眼睫毛真长,还翘着呢!敬君想。
  “人家问你呢!”
  “哦……哦,怎么也得等他蹲完了一柱香的马步啊。”敬君忙应道。
  “那咱们回头给他带根糖葫芦吧……要不……带个面人?”
  敬君笑了,知道小丫头心里想着什么了。“成,糖葫芦给你,面人给猴子。”
  翠铃儿小手一甩,咯咯的笑着跑前面去了。
  敬君忙追了过去,庙会上这么多人,可别丢了她。
  那串铃声绕过卖绒花的摊子,转过吹糖人的担子,钻过炸灌肠的棚子……停在了卖糖葫芦的挑子前。
  敬君追上去的时候,翠铃儿正瞪着大眼睛一串串的审视着挑子上的糖葫芦,那红红的,亮晶晶的山里红果子。她早就惦记着春节庙会的时候能象别的大家院的姑娘一样,举着糖葫芦细细品着那酸酸甜甜了。敬君看在眼里,疼在心上,赶明儿有了钱,一定让小师妹痛快的吃糖葫芦,还有灌肠,还有炒肝儿,还有豆腐脑……
  翠铃儿转头看见敬君,“敬君哥,我真的能吃一串儿?”
  敬君摸摸兜里的两个大子儿,使劲点点头。
  翠铃儿抬胳膊一指:“给我拿那串儿!”
  两个人走走停停,翠铃儿得意的拿着糖葫芦,好半天才舍得吃一粒。敬君时不时侧头偷偷的看她两眼。
  眼瞅着前面就到了隆福寺。敬君心里一动。
  “翠铃儿,咱去求个签儿?”
  “好啊好啊。”翠铃儿刚咽下最后一个果子,刚才怎么让大师哥他都不肯吃,说是哪有大小伙子吃那个的。哼,要是赛猴子来了,一定跟我抢着吃,翠铃儿想。
  隆福寺的大殿前烟火正旺,老太太小媳妇忙着上香磕头,木鱼声里,一切变的庄重神秘了。敬君紧紧拉着翠铃儿的手,钻过人群,挤到殿前,两个人规规矩矩的先给佛祖磕了头。敬君看到翠铃儿的嘴动了一下,不知道她许了个什么心愿呢?自己又该许个什么愿望呢?但愿……敬君想,但愿能永远这样,在小师妹的身边……翠铃儿忽然转头望着敬君,敬君一下子红了脸,难不成被师妹看透了心思?
  “敬君哥,”翠铃儿小声的说,“咱们求签吧?”
  “恩。”敬君慌乱的回答,拿了签筒递给翠铃儿。
  翠铃儿闭上眼摇啊摇啊,摇出一支签子“啪啦”掉在地上。她拣起来,也不看,把签筒递给敬君。
  敬君只是随意的晃了两下,一支签就甩了出来。
  两人各自拿了自己的那根,走到门口亮的地方看起来。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敬君念自己的签子,什么意思呢?看看下面的一行小字是怎么解的——“上天天开门”更加摸不着头脑了。
  “敬君哥你快看看我这个,我有字认不得呢。”翠铃儿拽拽敬君的袖口。
  “哦,你这个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解的是,下海海有道。”
  “上天下海?咱们两个?”翠铃儿楞楞的问。
  敬君心里不太舒服,上天下海,那不是要分开吗?都说隆福寺的签子最灵,敬君倒情愿这一回不灵才好呢。
  “咱们这是上签还是下签啊?要不咱们问问老和尚去!”翠铃儿玩心正盛,“我顺便看看那老和尚是不是真的没眉毛!”
  “好哇,可算找着你们俩了!”赛猴子仿佛天上蹦下的孙悟空,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一下子窜到他们两人中间。
  翠铃儿一把揪住他的耳朵:“皮猴子,这么快就溜出来了?一定是又偷懒了,马步不好好蹲,小心回去师傅揭你的猴皮!我们可不管你说情。”
  赛猴子嘻嘻一笑:“我们?我们是谁呀?”
  敬君忙打岔:“走走,找面人张捏面人去……”
  赛猴子一把扯住:“走什么走,师傅就是叫我来喊你们回去的!”
  “甭听他的,”翠铃儿小嘴一撇,“准是糊弄咱们呢!我还要去问签儿,晌午还早呢。”
  “唉,好姐姐,真不是骗你,真的是师傅叫来喊的,不然我还想去看拉洋片呢!老天在上,不蒙你们!”赛猴子直跺脚。
  “师傅喊我们干啥?”敬君认了真。
  “我在院子里蹲马步,看到来了两位先生,和师傅进北屋唧唧咕咕不知道说了些啥,好半天才见师傅出来,青着脸,就叫我来找你们……”赛猴子一口气说。
  “别是来要帐的吧?”翠铃儿担心的问,“不是说等转过了年再来的吗?”
  敬君一咬牙:“那别耽误了,赶紧的,回去!”
  签子被扔回了签筒里,这光景,谁也顾不上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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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跑进院子,师傅正在大槐树下站着。黄猫一见三个孩子进来,“喵——”的一声,从旮旯里颠着出来,奔翠铃儿脚下就蹭,翠铃儿弯腰抱起了它。
  再抬起头,北屋的蓝布门帘一掀,走出两位穿长衫的先生,一位戴着盛锡福的棕色呢子礼帽,罩着件半新不旧的狐狸毛大氅,架着副墨镜,稳稳当当的站在院中,另一位站在他右后边,裹着件干净的棉猴,揣着手,正上下打量着翠铃儿。
  “马师傅,就是这丫头吧?”
  声音飘荡着传过来,到耳朵里怎么那么受用。敬君想,看这模样不是来讨债的,心放下了一半。
  马腾点点头,冲三个孩子一招手:“都过来,见过杨老板——洪庆班挂头牌的杨润笙杨老板。”
  杨润笙摘下墨镜,微笑着看着眼前被自己的名头震傻了的三个孩子。也难怪他们,京城响当当的老生头牌,一下子活生生站在这个小破院子里,饶是个大人,也得打个楞儿。
  翠铃儿一松手,黄猫“扑腾”落了地,跑了。
  三个孩子怯生生的作个揖:“杨老板,您吉祥。”
  杨润笙身后的班主洪来喜抢上一步,往三个孩子手里各塞了一个小小的红包:“来来,过年,这是杨老板给的压岁钱。”
  谁也不敢接,都看着自己的师傅。
  马腾微微叹口气:“杨老板赏的,好好收着吧,还不磕头谢谢?”
  三个孩子正要磕头,杨润笙早迈步过来,拦住了:“大冷的天,屋里说话吧,跟我这儿用不着虚礼儿。”
  说话进了屋。三个孩子低头跟进去。
  杨润笙坐当间,马腾坐在上手,洪来喜斜欠着身子,半倚着破木交椅坐在下手,三堂会审一般。三个孩子怀里都揣了兔子,扑通扑通闹的慌。
  还是马腾先开了口:“承蒙杨老板关照,我们爷几个打山东进京,能在天桥混口饭吃。本来是想去登门拜谢的,怕爷的门槛高,我们……嘿嘿……”
  这原本就是客套话,杨润笙听了也不在意,摆摆手:“哪里哪里。”
  马腾只好往下说:“今儿杨老板屈尊过来,为的是咱翠铃儿……”
  一听这话,敬君刚放下的一半心马上又提搂起来了,情不自禁抬头直楞楞的看着师傅。
  “全北京谁不知道洪庆班是顶红的戏班子,能得洪老板的赏识,也是翠铃儿这丫头的命好……”马腾有点说不下去,他看到翠铃儿小小的身子微微摇晃。
  杨润笙接口说:“我师妹洪莲花不唱戏已然有两三年了,不过这洪庆班是我师傅交到他闺女莲花手上的,我师妹自己一身的好功夫也不想就丢了,难得她想收个徒弟,也是好把这班子撑下去,虽是个不大的班子,可怎么说也是十几口子人安身立命的根本啊……”
  他顿了顿,看着翠铃儿说:“我师妹瞧上了你。她有天去逛天桥回来说见个丫头盘儿不错,身手也软,叫我抽空打听着。难得今儿得功夫我过来瞅瞅,丫头,过来。”
  翠铃儿低着头,颇不情愿的走过去。
  洪来喜上来,把着她下了个腰,劈了个岔。
  “年岁稍微大了点,不过难得身段不错……”杨润笙转头跟马腾说:“马师傅,我看这孩子成。您瞧……”
  马腾忙站起来:“难得您赏识这孩子,这是她的福气,能跟着您,总比跟我们爷们整天在江湖上飘荡强啊。”
  “唉,江湖……何处不是?”杨润笙叹了口气,“那就这么着,明儿我叫来喜送大洋过来,您受累签个文书,孩子明天我就带走。今儿晚上您爷几个也好好叙叙,耽误您今天出场子,这两块大洋当是我赔罪,您收下吧,回晚上整治点得意的吃食。进了我们戏班,就有规矩了……”
  “我明白我明白,我绝不给您添麻烦,这孩子若能有朝一日扬了万儿,不也是带携我们吗?我懂,您放心。”
  “告辞。”
  “您慢走。”
  “留步。”
  剩下三个孩子站在当屋,作了场梦似的。
  “姐,你要走吗?”赛猴子傻傻的问。
  翠铃儿不言语,抬头望着敬君,大眼睛里满是泪水。
  “师妹,你别哭……”敬君就怕看她哭。认识那天,翠铃儿就是这样哭着进门的,她哭的时候不出声,小脸憋的通红,泪珠子成串的往下掉,小胸脯一起一伏,看了别提叫人多心疼了。
  “敬君哥,师傅为什么不要我了?我……我练功从没偷懒啊……”
  敬君心酸啊,自己的眼泪也要忍不住了。
  “不是不要你啊,你是攀上了高枝儿啊,该高兴呢,没看杨老板那派头吗?赶明儿你也成了角儿,我们还给你捧场去呢!”
  “我不要成角儿,我就要和你们在一起!天天吊绳子也情愿!我在佛祖面前许了愿啊,佛祖为什么不保佑啊?”
  敬君觉得头嗡的一声。
  “师妹,你记得那签儿吗?说你下海海有道,这不是应了,你这一下海,一定成名的,好日子在后头呢。只要你……你在心别忘了我……我们就成了,都在北京,就这么四九城,又不是见不着……”
  敬君强笑着说出这些话,心都快被自己揉碎了。
  赛猴子一把拉住翠铃儿:“姐,我以后练功不偷懒了,我也好好练,回头你跟杨老板说说,也带了我去学戏吧,我愿意跟你在一块儿!”
  翠铃儿哭着点头,“成是成,可一样,我走了,你勤快着点,照顾好咱师傅……”
  站在门外的马腾听了半天,再也忍不住,老泪浑浊。他扭头出了院门,让三个孩子痛快哭一场得了,要不是日子难过,他也实在舍不得翠铃儿呢。拿那两块大洋去买几斤肉和白面,今天是破五呢,说什么也得吃顿饺子,不能亏了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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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年的夏天格外燥热,太阳都坠了西山了,黄土地上还依稀“腾腾”的冒着热气。都多少日子连个雨星没见着了,每日里辛苦挣命的男人们但凡回到家,就忍不住咒骂着。女人们则忙着洒水泼在当院,把当家的身上充满着汗味儿烟味儿黄土味儿的汗塌儿赶紧扒下来,清水洗了,晾在院子里,然后去院门口一嗓子喊回还在趁亮疯玩的孩子们,拎着耳朵,轻轻的照小屁股踹上一脚,一家一户才开始闹喳喳的吃饭。
  敬君他们爷仨此刻已然吃过了晚饭。赛猴子蒸的窝头还是有点硬,他忙活着收拾了院子里的矮桌和板凳,告个假,又出去胡同里下棋了。师傅这几日不舒服,许是着了热伤风,也早回屋歇着了。剩下敬君一个人坐在大槐树下,默默的把玩那个翠玉小铃铛。
  还是翠铃儿临走的那天,把这个铃铛偷偷塞给了他,说是刚入科学徒,规矩大,定不能老见着面,留下这小物件当个念想,见着铃铛就算见着翠铃儿……
  一转眼的工夫,三年多了。
  敬君和师傅师弟跟别人在天桥伙着班子挣命,提刀抡枪,耍把式卖艺,一天也就挣上两斤棒子面,难得有功夫去金鱼胡同看翠铃儿,她现在的艺名叫翠柳,杨老板说希望她能如出谷的黄鹂一样,一鸣飞天。可她现在只是跑龙套,还没能演个有个姓的角色。
  今晚上她要上《水斗》,跑个蚌精,敬君决定去场子看看。
  敬君舍不得坐车,早早就出了门,钻胡同东拐西绕的,赶到东四牌楼南面的泰华茶园的时候,翠铃儿在后台的角落里,已经勾好了脸,正勒头吊眉毛呢。
  “敬君哥,你来了,等我一下……”
  “哎。”敬君靠边找个衣箱子坐下,静静的看着她。
  戏班子的人都认识敬君,来来回回打从眼前过,少不了打个招呼什么的。
  翠铃儿终于贴好了片子,拉敬君到门外边,拿出一个手巾包递给他——里面是两个洗的干干净净的半大桃子。
  “师傅赏的稀罕物,我没舍得吃,给你留着呢。”
  “哎。”敬君答应着。
  翠铃儿一笑:“就光答应,到是赶紧的啊,快吃,凉水拔过的呢,脆生。你吃,我给你讲我们这的事儿听。”
  敬君老老实实的咬了一口。
  “我们这儿的小六眼瞅着该出科了,那天他师傅给他抗腰,一个闪失,你猜怎么着,楞是把他的腰给扛折了!他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呢,不知道还能不能好了,真可怜呢!他师傅也卷铺盖走人了,没法在北京混了……”
  敬君慌的一把拉住翠铃儿的手,“你没事吧?”
  翠铃儿红着脸甩开他的手:“净问没用的,我这不是好好的在你眼前站着呢吗?……这么大的人,还毛手毛脚呀……”
  敬君也不好意思的低了头,真是的,净问废话。
  “敬君哥……”翠铃儿轻声的说,“你是不是担心我啊?你放心,我好着呢,要不是打小吊绳子练的腰身,我也不能都十三了才入科啊,我呀,最不怕就是腰腿功把子功什么的了,真的,你放心吧。”
  敬君抬起头,翠铃儿小时候的样子又浮现眼前,那个瘦小怯弱的小丫头,如今也是水灵灵娇艳艳的大姑娘了……
  “对了,还忘了告诉你呢,我师傅说,再过阵子我就能上折子戏了,《断桥》里的小青呢!”翠铃儿眼睛里闪着光芒。
  “好啊,到时候我叫上赛猴子和师傅,一块给你捧场,准让你来个碰头彩!”
  “你吃桃子啊,甜吗?”
  “甜。这个我给猴子带回去,看馋死他。”
  “成。转天我回去瞧师傅。”
  “好。”
  停了一下,两人似乎竟没有什么话说,又仿佛有好多话要说。
  “快开戏了,你下去找个地儿坐吧。”
  “哎。”敬君还是憨憨的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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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翠铃儿攻的是武旦和刀马旦。
  那年跟着杨润笙杨老板来到洪庆班,翠铃儿心里实在是一百个不乐意。但是她懂得,既然是师傅答应了的事情,一定有师傅的道理,师傅是她的救命恩人,是她的再造父母,师傅说的话就是上刀山下火海,自己也不能吐出半个不字。只是,实在是舍不得敬君哥和赛猴子,这么多年,她觉得她离不开他们,尤其是大师哥,有他在身边,她觉得那么塌实,那么妥帖,每天吊绳子练功的时候,大师哥都用目光保护着她,安抚着她,那些疼痛,也就化去了不少……
  她怯怯的跟着来到金鱼胡同这个陌生的院子里,直走到最里面的一进,她的新的师傅洪莲花住在最不得阳光的东厢房。
  翠铃儿迈进高门槛,看见一个身材苗条的女子刚洗过头发,长长的乌发遮着半张脸,还滴答着水珠。她袅娜的坐在镜前,背对着她,低低的唤道:“把门带上,走近着点。”
  翠铃儿依言反身带上门,轻轻的走了过去。
  她看到镜子里是略显苍白的半张俏脸,含水似的杏眼,元宝样的俊耳,那慢慢的拿黄杨木梳梳理头发的手,秀丽灵动。
  然而当这个女子慢慢转过身子直对着翠铃儿的时候,翠铃儿竟惊的后退了三步!
  那长发遮掩的另外半张脸上,赫然是一道刺眼的红色的伤痕!伤痕自右眼角直至鼻翼,任谁看见都要心惊。
  “唉——”洪莲花幽幽的叹了口气,“我吓到你了吧,孩子?”
  她的声音柔软,甜腻,翠铃儿的心神稳住了,她不敢撒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不作声。
  “你叫翠铃儿吧?”她问。
  翠铃儿点点头。
  “我已经两年不上台唱戏了,你看到了,我这个样子是永远也没法子上台了。可是,我爹爹把洪庆班留下来,我不能叫它在我手上毁了,十几口人,我们得活啊。”她似是自言自语的说,“我把自己弄成了这个样子,也是为了活。”
  翠铃儿不敢吱声,心里却觉得眼前这个女子渐渐不那么可怕了。
  “你还小,不跟你说这个。你愿意跟我学戏吗?我把我会的戏都教给你好不好?”她温柔的问。
  “好……”翠铃儿终于张口说话。
  “好孩子,那你别怕吃苦,也别后悔,别光想着台上的王侯将相和恩爱夫妻,你得知道台下的辛酸苦辣和离情别怨……”
  翠铃儿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她并不明白洪莲花的话,她只知道她没的可选择。
  她规规矩矩的跪在地上,给师傅磕了头,成了梨园子弟。
  三年多的汗水和血水没白淌,翠铃儿凭着她的聪颖,仗着从小打下的基础,咬牙吃苦,终于等到了上台亮相的这一天,她的名字也终于上了戏院子门口的海报,虽然那名字还是“站”着写的小字,比不得已经扬了万儿的角儿,能“坐”着写,但是翠铃儿知道,自己终于能养活自己了,等挣下了第一份薪水,她头一件就是跑回竹竿胡同那小破院子,孝敬马腾师傅一顿饺子,还给他老人家打上三两酒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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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打第一出戏打响了以后,翠铃儿的戏份越来越重,班子小,武旦、刀马旦的戏她都得来,《铁弓缘》、《扈家庄》、《穆柯寨》……这个扮相俊俏的小丫头越来越得人缘了。
  只是她都没功夫跟敬君见面了,敬君虽说想她,却也不好总去找她了。师傅马腾都看在眼里,但没说什么,缘分由天定,各人自有各人的命。
  黄猫也老了,整日睡觉打呼噜,也不爬树,也不抓耗子了。只有小师弟赛猴子还是整天跑进跑出,乐呵呵的,总也长不大的样子。
  敬君把那个翠玉小铃铛贴身搁着,捂的热乎乎的。
  “敬君,你过来。”师傅坐在炕上喊。
  敬君一边应着一边麻利的迈进门,垂手站着。
  “翠铃儿有好些日子没信儿了吧?”马腾问。
  “说是忙呢,她现在上了大戏呢。”
  马腾点点头,“出息了啊,再历练历练兴许挂头牌呢。”
  敬君不言语,不知道师傅接下来要说什么。
  “咱们爷们都是跑江湖的,江湖险恶啊,大男人,先挣下了本事再想女人。”他顿了顿,看了敬君一眼。敬君红了脸,低下头。
  马腾叹口气,接着说:“当初我要是有本事,怎么也不至于让你表姑那么早就走了,她跟着我一天福都没享就睡进了黄土啊。你是个聪明孩子,自己掂量着。”
  说完,马腾咳嗽着,出了院子。
  敬君什么也说不出来,想着师傅的话,越发觉得天闷的厉害,怎地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呢?
======================================================
  六月的天,孩子的脸,说话间眼瞅着一片黑云滚着过来,压在头上。挟着腥味的凉风扫过北京城,天色一下子暗了下来。终于要来场雨了。
  今日的戏收的早,没等到霹雷响起来的,洪庆班的大小人等已经收拾了家伙,赶回了金鱼胡同。
  今儿翠铃儿唱的《穆柯寨》,师傅莲花亲自给把的场子,这孩子一招一式都合规矩,若是唱腔里再添点神韵就更好了。不过不急,她还小,还得磨练。莲花从心底里喜欢这个能吃苦,又懂事的孩子。
  院门口停着一辆轿车。
  大家楞了一下,刹时都不说话了。杨润笙白了脸色,转头看了师妹莲花一眼,莲花也正看着他,两人心照不宣,却又无可奈何,这个门总得进啊。刚才还喧闹的一班子人此刻都哑了口,跟着班主,默默的进了院子。
  看家的老王忙迎了出来,苦着脸,只小声嘀咕:“唉,可回来了,老板,快进去吧……人家等了有一会了……”
  杨润笙点点头,示意大家先都回屋,叫过洪来喜,奔堂屋走去。
  一阵风过,雨点“吧嗒吧嗒”的开始砸下来。
  “杨老板,辛苦辛苦!”屋里坐着的人站起身道着乏,却并不向前迎,自己又坦然坐下。
  “我说是谁啊,原来是刘兄,怎么今天公务不忙?没去戏园子听戏?”杨润笙看着眼前这个警察局长的跟班,心里止不住的腻歪,脸上却不敢带出来。
  “兄弟正是为了听戏来的。”姓刘的皮笑肉不笑,“我们局长五十大寿,要请一出堂会,捋着北京城这几个戏班子一合计,想着还是抬举你们洪庆班一把吧。”
  “岂敢岂敢,局长……”
  不等推辞,姓刘的站起身。“就是后天。定钱我回头送来,不过有一样……你们这个班子有个唱刀马旦的丫头叫翠柳吧?小丫头够水灵,我们局长怪疼她的,说了,指定叫她去呢,唱的我们局长高兴,还要捧她呢!”
  杨润笙楞了,洪来喜忙接口说:“您瞧您,还真是关照着我们这小班子,回头我们定好好孝敬局长大人……不过这小丫头,出科没多久,嫩着呢,不敢就叫她去堂会献丑……”
  “哼哼。”姓刘的冷笑一声,“我们局长就看上了她那嫩样了。咱们说亮话吧,局长的第四房姨太太暴病没了,那丫头有福气,不但能得我们局长的捧,兴许还能填了房,吃香喝辣,穿金戴银呢……”
  杨润笙皱起了眉。
  姓刘的变了脸色:“后儿乖乖的带那丫头去唱堂会,我们局长赏她一副白玉镯子,不去,嘿嘿,送她一副铁镯子!你们自己掂量着办吧,告辞!”
  雨,越下越大。
  翠铃儿跪在莲花的面前,涨红了脸。刚才杨老板和师傅在屏风后小声商量了好一阵子,翠铃儿隐隐的知道自己给班子添了麻烦。杨老板出来看了她好一阵子,深深的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就走了,连伞都没打。
  现在,她等着师傅告诉她,该怎么办。
  “孩子,你起来吧。”摇曳的灯光下,莲花的脸显的琢磨不定。
  翠铃儿依言站起来。
  “你知道我脸上的伤疤是怎么来的吗?是我自己用刀子划的。六年前,一个军阀,叫什么福大帅的,也是叫了我们的堂会,唱完了不许我走,要强占我。我不从,抓过把削苹果的刀子划了自己的脸,他恼了,拔枪要毙了我,我说不用你麻烦,我自己能了断,正要抹脖子,被他的副官拦下了,说在北京闹出人命总是不好收拾。这才打发了我走。我的脸毁了,清白保住了,戏却从此唱不成了。好在我的师哥不嫌弃我,我们的洪庆班也侥幸留住了……我只是没想到,今儿这一折怎么又重演在你身上了呢?我原本是爱惜你,没想到却害了你。”
  翠铃儿头一回听师傅说起自己的这段身世,惨的渗血。
  “那警察局长有四个小老婆,一个疯了,一个跑了,还有两个莫名其妙的暴病死了。他那里是虎口啊。”
  莲花拉住翠铃儿的手,“你是个好孩子,我后悔带你上了这条船。你要是想出名,成角儿,你……你就答应去堂会;你若是想干净的做人……”
  翠铃儿“扑通”跪在师傅面前:“师傅,我不去我不去!我也学师傅的样儿,宁可破了相,绝不贪恋那个!”
  “傻孩子,学我干吗?人不人鬼不鬼的,你还小呢。你还可以跑!”
  “跑?”
  莲花转身从木箱子里拿出一个红布包,里面是她积攒的体己钱,有十几块大洋,她把它塞到翠铃儿手里。
  “拿着,去找你的小师哥,那孩子叫敬君吧?叫他带你走,走的越远越好!”
  “师傅……这不成,我走了,你们怎么办?”
  莲花惨然一笑:“放心吧,我跟我师哥合计了,天下那么大,老天总能活人的。你别耽误着,趁雨快走,你要是不走,一样是牵连我们!”
  “师傅!”翠铃儿磕着头说,“我今生报不了您的恩,来世……”
  莲花早忍不住眼泪,一把推开门,把翠铃儿掼了出去,“走,别回头!”
  洪庆班的人都知道了这回事,廊子里站着,看着翠铃儿踉跄着出来,谁也不忍心说什么,摆着手,只叫她快走。
  翠铃儿看着杨老板,洪班主,和平日厮混一起的师兄弟,师姐妹,站在大雨地里,给大家深深行个礼,一咬牙,跑出了大门。
  听着大门在身后沉重的关上,翠铃儿知道再没有别的路走,想着莲花的话,定定心神,黑暗中辨了一下方向,深一脚浅一脚的跑起来。
  敬君哥,救救我吧……不知怎么的,心里发慌,一个霹雷下来,敬君竟吓的哆嗦
了一下,这雨下的真够邪乎的,别是把一个夏天的雨水都带了来吧?
  炕上的老黄猫忽然支棱起耳朵,一个机灵从睡里醒过来,“喵——”的叫了一嗓子。
  这当儿,翠铃儿撞开门,浑身淋的精湿,一进门就软了腿,跌坐在地上。
  “师傅……敬君哥……猴子……”
  敬君吓坏了,一步上前,抱住浑身哆嗦的翠铃儿:“你怎么了?师妹你怎么了?”
  还是马腾老练,他一推呆着的赛猴子:“去,把院门给我栓上!”
  好半天,翠铃儿才缓过神来,断断续续说了刚发生的事情。
  屋里一片寂静,能听见的只有窗外的雨声。
  马腾终于点点头,站起身。
  “这是你的命啊,孩子。”他转头看着敬君,“敬君?”
  敬君的心已经乱成麻了,脑子里只有一句话:“怎么办?怎么办?”
  “敬君!”马腾提高嗓门又叫了一声。
  “是……师傅……”敬君才反应过来。
  “你也算是个男人了,该学的本事我也都教给你了,你拍胸脯给我一句痛快的,你有没有胆量带了翠铃儿走。”
  翠铃儿楞楞的盯着敬君,今日才觉得,她的敬君哥是个男子汉的样子了。
  敬君跪下给师傅磕了头:“师傅,我不能在您跟前尽孝了。我就带翠铃儿走了,天涯海角我们心里记挂着您,有朝一日我们躲过了这场劫数,混出个样子了,我定来接您老颐享天年!”
  他转身冲着赛猴子:“师弟,哥哥我也给你磕个响的,师傅交给你,你替我们俩尽孝吧!”
  翠铃儿赶忙起身,和敬君跪在一处。
  赛猴子早哭的说不出话,被马腾一推搡:“去,帮你师哥收拾两件干净衣服,把盘缠给拿上,送他们奔火车站!”
  一个大闪,雹子砸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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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里洋场,灯红酒绿,下了闷罐子似的颠簸的火车,敬君和翠铃儿站在上海滩,有些晕头涨脑。
  这里是跟北京完全不一样的世界,到处是洋车、洋房还有洋人,人们说着软软的另一种语言,街边大幅的霓虹广告上充斥着自来笔、自来水、自来火——什么都是自来的——只有钱不是。手里的大洋自赁下了十六铺码头的一间小房子,又买了点粮食之后,已然支撑不了几天日子,敬君知道,该是凭自己的本事和力气挣命的时候了。
  两个人白天出去找活计,晚上回来就躲在小屋里,听着黄浦江的滔滔水声,互相看着,宽慰着,珍惜着对方,唠叨点小时候的事情,竟在苦中也咂摸出点甜味儿来。
  “翠铃儿,你还记得那年庙会吗?”敬君靠在窗边问。
  “记得啊,”翠铃儿拿把破扇子轻轻的给他扇着,“你还给我买了糖葫芦吃呢!不知道等到了冬天,上海有没有糖葫芦卖……”
  敬君笑了,“你啊,就记得糖葫芦!等赶明儿我挣了钱,看一次就叫你吃个够!”
  说到挣钱,两个人不约而同的沉默了。他们现在都还没找到活计。
  敬君看着窗外飞进的一只流萤,闪着微微的光,叹了口气。
  “你还记得我们俩求的签吗?你那支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我只记得解的是‘下海海有道’,可是我下海唱戏却落了个背井离乡,那签儿不灵的。”翠铃儿淡淡的说。
  “不对,师妹。”敬君说,“我这两天又琢磨了,这海兴许说的是上海呢,你到了上海,一切就该顺了呢。”
  “那你呢?你那签儿是‘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上天天开门呢!你也是该青云直上走好运的啊!”
  “原来你都记得呢,鬼丫头!”
  两个人在久远的记忆里努力找寻着希望的余温,暖着对方。听着江水一波接一波的拍打着堤岸,不知不觉间,东方泛起了微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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