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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守所里的绢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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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4-28 16:40:03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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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守所里的绢花
----女监采访手记
杜帝
在今年夏天的一次聚会上,我见到了青岛市公安局看守所的李锡灵所长,话题自然就扯到了他的本行上,预审监管啦,看押解送啦等等。让我最感兴趣的,是李所长提到的一位女管教干部。她姓王,是女监大队的队长。1958年,青岛成立了一所幼儿师范,专门为幼儿园培养师资,王队长就是幼儿师范的第一届毕业生。一个本该去教孩子们唱歌跳舞的老师,最终却同一批吸毒、诈骗、卖淫、甚至杀人的女犯打交道,这其中的反差可谓大矣。于是,我和李所长当场拍定,一定要去看守所的女监采访一次。
(一)
那天早上八点钟,我和女记者艾倍来到看守所。艾倍是我的同事,两年前大学毕业分配到这儿当记者,听说要去看守所采访,她先是好一阵兴奋,继而就心里犯怵,生怕见到犯人一个个都是青面獠牙。我鼓励她说:不要紧,里面的犯人都不敢乱动,再说,咱们去的是女监,她们肯定和你同性相斥。
话是这么说,其实,我心里也在打鼓。毕竟,我也是第一次去看守所,第一次要这么近距离地面对那些犯人。
我和艾倍刚进看守所,迎面碰上了李所长,没有寒喧,李所长第一句话就切入主题:“你们来的正好,市里一家派出所送来一名女犯,正准备和王队长交接呢。”
可不是吗?一辆蓝白相间的警车停在院里,一男一女两名干警押着一个青年女子下了车。那女子穿着一条天蓝色的无袖连衣裙,高高瘦瘦的,白皙的腕上套着一副手拷,细长的手指在铁拷下面神经质地绞着。
干警押着她走进大铁门,进了一间屋子,过了一会儿,她又从屋里走出来,铐子已经除去,后面跟着一个50多岁的女干警。毫无疑问,这位女干警就是王队长了。
八点三十分,我和艾倍进了女监。这是一幢两层的小楼,很新,也很整洁,外墙贴着彩色的马赛克。进了门,我发现楼梯边的铁栅栏上,竟然缀满了红红绿绿的绢花。如果不是那一扇扇黑黄相间的大铁门,你绝对不会想到这里是一所监狱。后来我得知,做绢花就是这些女犯们平日的手工活儿。
王队长正在办公室里工作。我们做了自我介绍,又简要地说明了来意。王队长也把她的助手、一位四十岁上下的女警官周队长介绍给我们。坐定之后我才发现,刚才押进来的那个年青女子正半蹲半坐在一个墙角边,拿着笔,一笔一笔很吃力地填写着一份表格,我走过去一看,在姓名一栏里,歪歪扭扭地写着三个宇:刁凌凌。好熟悉的名字!我一下子想起三天前的报纸上,曾用很大一块篇幅记录这个吸毒少女的犯罪轨迹。她是四川人,自染上毒瘾之后,痛苦不堪,最后跑到青岛来戒毒,谁知来青后又结交了一班瘾君子,毒瘾一发不可收,她没有钱,只好以贩养吸,间或去坐坐台,客串一次三陪女,然后把卖笑、卖淫挣来的钱再扔进白粉里,直到案发。
我面前的这位年轻女犯,长得可说是十分端正,也很秀气,眉目间有一种百伶百俐,或者说近乎狡黠的神情,稍嫌不足的是,她那眼眶周围有一圈黑晕,不知是因为吸毒还是夜生活过度所致。看着她低眉顺眼埋头填表的样子,我的心里不禁涌上一阵惋惜。
不光是我惋惜,连王、周两位队长肯定也觉得惋惜。刁凌凌填表的空当儿,她俩的嘴就没闲着。
“挺好的姑娘,怎么就不学好?”
“就是,年轻轻的就吸毒,吸到什么时候是个头?”
“你今年才二十一,你就不想想以后怎么办?还得搞对象、结婚、生孩子,像你这副样子,整天人不人鬼不鬼的,哪个小伙子敢要你?”
“在这儿好好呆着,老老实实,别违犯狱规,遭几天罪,把毒瘾戒了。等出去以后,好正儿八经地做个人。听见了没有?”
听口气,简直像母亲在教训自己的爱女。
过了一会儿,刁凌凌填好了表,王队长提来六号监房的犯人组长,把刁凌凌交给她,那犯人组长二十三四岁的样子,文文静静的。王队长嘱咐说:“这个刁凌凌在青岛没有亲属,没有人给她送衣服被褥什么的,你们监号里先设法给她调剂一下。先给她弄身衣服换下来,这里面不能穿裙子。她吸毒,这两天能遭点罪,晚上注意一下,别出事,有情况马上报告。”
那个年轻的犯人组长唯唯而去。
王队长对我说,这个组长是个大学生,姓赵,原在一家公司里做财务总监,后来,公司老板把钱都卷着走了,去了国外,账目都是从小赵手下走的,闹不清是合伙作案还是受骗上当,就只好把她先关进来。“不过,”王队长补充说,“等抓到那个老板,事儿也就闹清楚了。”
(二)
王队长和周队长每天上班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查监号。这里的女监一共关了70多个犯人,大体分三种类型:一是刚刚逮捕还未判刑的;二是判处五年以下有期徒刑的;三是已判死刑等待处决的犯人。从犯罪根由上看,有经济犯罪、杀人罪、盗窃罪、诈骗罪和吸毒贩毒者,当然,也有好几种罪行相互交叉的,但单纯卖淫的不多,犯这种罪错的,大都关在离这儿不远的妇教所里。从年龄上看,20一30岁的女犯占绝大多数。每天早晨,两位队长都要走遍所有的监号,看看有没有闹事的,有没有生病的等等。今天,由于刁凌凌的入监,她们把查监号的时间推迟了整整一个小时。
“先去四号吧。”王队长说,“四号那个崔雪这些天就别扭,一个劲儿捣蛋。昨天,我已经把戒具领出来了,再要不老实,今天就给她戴上。”说着,王队长打开一扇小橱,里面放着一副手拷和一副脚镣。
四号监房的铁门打开了。屋子很干净,有卫生间,有壁橱,还有放碗筷的墙洞。如果不是阳台上那一条条杯口粗的铁栅栏,只看室内整洁的环境,你绝对不会想到这里是关押犯人的地方。
屋内是一个大通铺,10名女犯依次坐在铺沿上,低着头,盘着腿。因为是夏天,女犯们大都穿着长及膝盖的短裤,上身是衬衣或汗衫,地上一排拖鞋,摆得整整齐齐。
开始,艾倍不肯进去,但又忍不住伸头向里张望,等看到里面安然无事时,便放心大胆地进去了。
王队长把犯人们挨个看了一遍,走近最里面靠窗的一个年轻女犯身边时,她伸出手,捏了捏女犯的脚踝处。这时我才发现,这个女犯的脚上套着一副铁镣。不知是怕磨破皮还是出于女人的天性,她用红布条缠住了那两只铁圈。我看了看这个女犯,也就是二十岁上下年纪。
周队长悄悄告诉我说,这是一个杀人犯,杀人手段很残忍,已经判了死刑,现在正是上诉期,不知道会是什么结果。
回到门口时,王队长示意让我注意一下中间一个穿黄色短袖衫的姑娘,那就是崔雪,橱子里的那副械具就是为她准备的。
一个一个监号走下去,一样的格局,也一样的干净。还有,差不多每个监号里总有一两个戴着脚镣的女犯,而每一副套在脚踝处的铁镣也都有红布条精心缠过。周队长告诉我,除那个杀人犯要一直把械具戴下去之外,其余戴械具都是一种暂时的惩罚。这是对违犯狱规者的一种警告,如果再不老实的话,就要连手铐也加上。
到了六号监房,我又见到了刁凌凌。她似乎还不习惯盘腿坐着,两只膝盖翘得老高,显得很吃力。别的犯人都垂着头,唯有她仰着脸,冲着我们笑。
“别嘻皮笑脸的,这儿不是酒店。”王队长严肃地说,“赶快找条裤子把裙子换下来,你的案子还没完,还要提审。按规定提审时女犯是不能穿裙子的。”
所有的监号都走完了,我们又回到办公室。刚才巡视了一圈女监号,这是我第一次和一群贩毒、诈骗、杀人的女犯们这么近距离地接触。以前,在小说中、在银幕上得到的印象,女犯应该一个个满脸横肉,眼光凶恶,或抹画得像个妖怪,而今天见到的女犯们,一个个都白白净净的,还有几位可以说得上漂亮。如果允许她们轻施粉黛的话,每个人大概都会化出几分姿色来。
同行的女记者艾倍忽然对械具产生了兴趣,她让周队长取出手铐,放在手上把玩。接着,她又想戴着手铐体验一下,长长见识。艾倍的手腕很细,可以使手铐收到最后一格。我摸住那只秀腕,几番发力,终于不忍心把那个冷冰冰的铁圈给她套上去。她却一个劲地笑着,催我铐她。倒是周队长轻车熟路,一下子就把她铐上了,接着,正面铐、背后铐,折腾了好几遍。戴着铐子的艾倍,也努力做出一副万念俱灰的神情,但总也装不像,最后,还是自己“扑哧”一声先笑了。
事后,我对艾蓓说,自由绝对是一种感觉,手铐也好,脚镣也好,终归还取决于这种感觉。知道械具可以由着自己的意志挥之即去,那么,即使是所有的械具都加在身上,你也不会紧张害怕;相反,如果你真的成了一名犯人,即使手脚没上械具,也会拘束得像用麻绳牢牢绑住一样。
艾倍问周队长:“你们常常给她们戴这个吗?”
周队长说:“不。一般来说,只要别太离谱,有点小错,口头警告一下也就算了。虽说是犯了罪,可她们也是人。但也有些太不像话的,就像刚才看到那个崔雪。她是一个利用色相敲诈团伙的主犯,论罪,也不是太重,诈骗了一共几千块钱,就是判刑,也就是一年两年的。但她自从进来之后就没老实过,今天和这个打,明天和那个打,谁也不服气,简直就是个小霸王。像这样的,就只好给她点颜色看看了。”
正在这时,一辆卡车停到了女监门口。王队长抬头一看:“哟,来加工活儿了。赶快打开监号,让她们把各个号子的活儿都抱回去。”
监房的门打开了,女犯们鱼贯而出,每人从车上抱下一只纸箱。那些戴着脚镣的女犯,一个个都磨磨蹭蹭走在最后,脚上一阵哗啷哗啷的响声。艾倍想跑出去看看,刚起身,发现自己还戴着那副手铐,禁不住笑了,她急忙把手伸到周队长面前,一边问:“如果给她们加上手铐,她们怎么干活啊?”
周队长笑着说,“一般不给她们戴手铐。就是戴,也有办法啊,干活的时候拿下来,其他时间,不管吃饭还是睡觉,都这样戴着呗。”说着,周队长做了一个戴手铐的动作。
艾倍吐了吐舌头:“嗨,遭老罪了。这辈子无论如何也别犯到这个地方来。”
我们都笑了。
女犯们这一次分到的活儿是铰线头。每个监号的铺上、地下,都是一堆堆的半成品衬衣。水泥地面很干净,纤尘不染的样子。
周队长介绍说,监号里是轮流值日,值日的女犯,每天都要至少擦六遍地板。
这时,监号里都在忙着,那些戴脚镣的女犯,见到有人在门外看,便拖一叠衬衣将脚镣盖住。
(三)
那天中午,李所长特意为我和艾倍多准备了两个菜,还拿了两瓶啤酒让我们喝。等我们吃完饭回到女监的办公室时,看到王、周两位队长正在训斥那个叫崔雪的女犯。
崔雪低着头,坐在墙角,一声不吭,看到我和艾倍进来,她才抬了抬头,脸上刹时就有了一种有恃无恐的神情。
就是这副神情让她的脚上多了一条铁链。
王队长看出了崔雪脸上瞬间的表情变化,她气愤地说:“你别觉着守着记者我不敢铐你,告诉你,械具昨天就给你领出来了,本来昨天就该给你铐上,我是想看看你的表现,没想到你越来越放肆,简直无法无天了。”
说着,王队长从橱子里取出脚镣,“哗啦”一声扔到崔雪面前:“看见了吧,今天就要给你戴上,让大家伙看看崔雪多有本事,正在努力争取多判两年刑呢。”
任是崔雪再咬牙,看到这副冷冰冰的脚镣,还是浑身打了一个激凌,然后无奈地伸出脚来,眼里也就有了泪。
周队长一面给崔雪戴脚镣,一面对着我和艾倍说:“这个犯人也太不像话了,一进来就浑身长刺,年轻轻的,也不知就怎么学了这么多坏毛病。今天中午,她去卫生间洗毛巾,按监规,洗手洗脸洗毛巾什么的必须在脸盆里洗,她偏不,拧开水龙头哗哗地淌。她们组长说了她一句,你知道她能说什么?她说:‘好,你等着,等着出去以后,我非找上八个男人轮奸你不行。'”
“就这样表现你还想出去?告诉你,别觉着你犯的罪轻,判刑也判不了几年。如果这样下去的话,什么时候真心悔过了,才能考虑放你出去。这决不是吓唬你,因为放你出去的目的不是让你再去犯罪,而是让你重新做人。知道吗?”王队长依然气乎乎的。
崔雪抹了把眼泪,使劲点点头,低低地说:“知道了,我一定改……”
周队长说:“好了,也不用哭鼻子抹眼泪的,回去好好反省反省,什么时候真正想通了,再考虑把械具解下来。”
崔雪拖着脚镣回监号了。
“真没办法,天天如此。”王队长说,“都说三个女人一台子戏,这里光关着的,就是七十来号女人,你给算算这是多少台子戏?每天就这样一出一出的,从来也没空过场。”
周队长接上话头:“有时,我和王队长开玩笑说,那些女犯人,大多还都有个盼头,总有一天会出去。咱们可是判的无期徒刑,是要在大墙里呆上一辈子的。”
“后悔吗?”艾蓓插上问。
“后悔?”王队长笑笑,“有过烦躁的时候,有过心理不平衡的时候,甚至也有过害怕的时候,就是没有后悔过。就说心里不平衡吧,有时,和这些女犯们比一比,都觉得挺生气,你别看她们进来后一个个都点头哈腰,装得像一块鼻涕,那是咱能管着她们。等她们出去了,不少人依然是坐着飞机飞来飞去,大酒店里出出入入,还有人打听到我们的电话,非要请我们去星级酒店吃饭,也不知是真心邀请还是要炫耀一番。我和周队长是多年的老搭档了,以前,一块儿干预审,解送犯人,全国各地跑,直到现在,我们还从没坐过飞机哩。公安没钱,长途解送犯人全是坐火车。我们俩把犯人夹在中间,不愿让别的旅客看出是押犯人,就用围巾、衣服什么的把铐子遮一遮,碰上老实的还好,要是碰上那些捣蛋的,你把手给她铐到后面去她都不老实,碰上这样的,一路上就提心吊胆,生怕出岔子。”
艾倍忽然插嘴问道:“四号监房那个戴脚镣的杀人犯是怎么回事呢?”
周队长说:“她呀,今年才21岁,判决已经下来了,死刑。你别看她年纪小,杀人手段可毒辣了。她家原是潍坊那一带农村的,18岁那年,青岛的一家韩资企业去那儿招工,看她长得还可以,个头也高,就把她招来了,先在车间干了几天活,就当上了什么公关小姐。后来,这公关小姐和身边的一个男的产生了矛盾,那男的就到处说她不正派,弄得她有些抬不起头来,她就起了杀心。那天,她约那男的去她家喝酒,坐陪的是她的情夫,一个已有妻儿的中年男人。三人就一块喝酒,喝到晚上,那男的醉了,趴在桌上动不了,她就示意中年男人把那男的‘解决'了,中年男人心虚,不敢下手,她就抄起一块水泥板,狠狠地砸在那人的后脑勺上,当时就蹬腿了。她还怕他不死,又捅了几刀,然后把尸体拖到厨房。那血,汩汩地淌,淌得满地都是。她想让中年男人帮帮忙,出来一看,她那情夫害怕,早就溜了。这时,她想起农村里的那些屠户,杀了猪之后扔进大锅里一烫,立即就不淌血了。于是她把那尸体大卸八块,然后扔到锅里煮,一直煮到下半夜,又分别用不透明的塑料袋包好、扎好。凌晨,她到马路上搭了个‘摩的',向海边的湖岛垃圾场驶去,一路上开始往垃圾箱里扔这些尸体的碎块,也不知道扔了多少个垃圾箱,反正最后一块,那个头颅,是扔在了湖岛。天傍亮的时候,她回到住处,清理了现场后,才觉得浑身乏力,她就上床睡了一觉。她做了个梦,梦见那个被她杀死的男人又来找她,且纠缠不休,醒来后,她就买了一瓶酒、两根肠,还有几刀烧纸,独自去了火化场。那里辟出一小块专门祭奠死人的山坡,她就跪在那里烧了纸,摆了供,又祷告了几句,然后回住处收拾了一点东西,伙同那个中年男人,一起跑到闽西,在那儿一个小镇上租了一间房,过起了夫妻生活。”
艾倍问:“后来怎么抓到她的呢?”
王队长接上说:“她从青岛逃走的时候,带走了那个被她杀死的男人的手机和传呼,还有一个笔记本,放在一只塑料袋里。一年后,她怀上了孩子,临产时,因为拖欠房租,和闽西的那家房东闹起了矛盾。房东就趁他们不在家的时候,打开房门,想搬点东西抵房租,翻了一遍,就翻出这只盛着手机、传呼、笔记本的塑料袋。本来,房东就怀疑他们两人老夫少妻来路不明,这一次,就干脆把这个塑料袋送到了当地公安局。案子就这样破了。逮捕她的时候,她还在月子里,生下孩子才十几天,解到这里来的那天,正是她该出月子的时候,我记得那天是今年的第一个热天,因为是个死刑犯,手铐脚镣全副‘武装',铐子还扣在背后,个子高高的,瘦瘦的,脸上却没怎么悲悲切切,大概是因为杀人后心理上那个包袱并不轻松,如今案发了,反倒彻底放松了,进来以后,能吃能睡,你看现在,人也胖了,皮肤也白皙了。"
艾倍又问:“那个孩子呢?”
“这样的妈妈活一天多一天,倒就是可怜了那个孩子,还没满月,就给送到了福利院,成了没娘的孩子。唉!”王队长徐徐叹了一口气。
距这次采访半年之后,我随电视台一个法制栏目去法院采访,再一次见到了四号监房的那个女杀人犯。
在刚判决的一批犯人中,有十三个等待枪决的犯人,她是死刑犯里唯一的女性。
那天,她穿了一身浅色的西服,却被绳索缠得皱皱巴巴,一道法绳从后颈引向腋下,勒住两臂,又在背后叼住两只手腕,打了一个死结。脚上依然拖着铁镣。
面对着最后的审判,她努力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然而,怎么看那都是一副无奈的苦笑。就在她步履蹒跚被押上囚车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了那个放在福利院中的孩子,算起来,那孩子也快过周岁了。
(四)
现在,我们还要回到在女监采访的那个下午。
我不知道监狱起于何时,但我知道人类在向前发展的同时,也在产生着少数的败类。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把女人和败类联系在一起。我一直觉得,把镣铐、锁链和绳索加到女人身上,就是亵渎了美。
可是现在,当我发现这些外表并不丑陋的女囚们那张扬着“恶”的内心时,我知道了,对于她们,那些械具和绳索,那些铁栅和高墙,绝对没有丝毫的过份。
然而,如果没有这些铁栅和高墙,没有这些械具和绳索,也就是说,没有这些触犯刑律的女囚们,那么,我脚下的这片土地,应该是一个鸟语花香的公园;这些套在女囚身上的铁镣,应该是耕耘的犁锌或拖拉机的链条;我身边的这位王队长,应该在一家幼儿园里教孩子们跳舞唱歌;而周队长呢,大概应该在家照料着丈夫的起居和儿子的功课,这样,她那位脖子上挂着钥匙的儿子就不至于写完作业找不到家长签字了``````
我们还无法消灭犯罪,就像我们还无法消灭苍蝇、蚊子和老鼠一样。在人性恶的驱动下,这些看似柔弱的女囚们,可以举起凶器去杀人,可以去做人贩子,可以去利用色相诈骗,也可以把手伸向一叠原本不属于她们的钞票。为此,她们付出了失去自由、甚至失去生命的代价。更重要的,她们失去了人格,失去了起码的廉耻。一副镣铐,只不过几斤生铁,一根绳索,也不过几公尺长,然而,一旦被它们缚住,将在一生中留下一个抹不掉的污点,也留下一段耻辱的回忆。这耻辱像一记烙印,将伴着她们一直走到生命的尽头。
那个下午,我真想把这一切,说给那些女囚们听,看她们羞愧地低下头,痛苦地盯着身上的镣铐,然后痛心疾首地悔过,然后走出狱门,去做一个好母亲、一个好妻子,一个好女儿
然而,我的“拯救灵魂工程”只是刚刚在脑子里转了一个弯,一个女囚的表现,就立时使这个理想灰飞烟灭了。
每天下午,这里每个监室都有一份报纸,这是女囚们接触外界的唯一窗口,几个人轮流读报,常常是从一版读到八版。
这天,三号监房一个叫秦兰的东北姑娘,在听到报纸上一段关于师生恋的调查报告时,突然神经质地尖叫起来,接着抢过报纸撕得粉碎。犯人组长说她一句,她立即揪住组长的头发,又撕又打,继而把自己的头照着墙上猛撞。
好几个女囚扑上去,一齐按住她,她依然大喊大叫,奋力挣扎,直到王队长、周队长一齐出动,把她的两手捆到背后,她才喘着粗气,老实了下来。
秦兰被押进办公室里。
她穿一件浅红色短袖衫,一条牛仔裤,中等身材,长得还算漂亮,一头齐耳短发蓬乱着,两只反接的手臂,细长、白皙。
王队长和周队长是一对老搭档了,配合得一直颇为默契。
周队长拍案而起,“秦兰,你反了?你打算干什么?”
秦兰坐在方凳上,低头弓背,不做声。
王队长和颜悦色:“你怎么了?才进来一个多月就受不了了?你想想,在这里,除了不自由以外,哪一点不比你在外面那种吸毒卖淫担惊受怕的生活好?起码没有了上瘾时的死去活来,也不用让别人糟踏来糟踏去。有一日三餐,不是山珍海味,也是热汤热水,进来时,狱规给交待得明明白白了,你呀,就是不长脑子!”
周队长依然火刺刺的:“说!今天是怎么回事?”
秦兰咬着下唇,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还是不作声,那捆在背后的两手,攥成了拳头。
王队长对我和艾倍说:“这个秦兰,我和周队长,真为她操过不少心。她吸毒,还卖淫,什么下作干什么。你别看她现在身上清清爽爽白白净净的,刚进来那阵儿,简直没法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胳膊上全是针眼,打杜冷丁打的,听说一天要打好几十针,不然就过不去了,身上呢,全是疥,那疥,在腋窝以下和大腿内侧,看了叫人恶心。疥是什么?疥是一种性病,得上就得上了,在外面谁都治不了,不去根。在这里,就我和周队长能治这种病。外面也不是治不了,是下不了那个狠心。这个病,要用硫磺熏,才能去根,以毒攻毒嘛,不过很痛,就像身上着了火一样,体质弱的能痛昏了。你想想,在外面谁能遭这个罪?秦兰进来第二天,我和周队长一块儿给她治病。我们就在这个后面砌了一个方坑,然后通知男号的管教们,让他们这天别过来。我们点燃了方坑里的硫磺,给她脱光了衣服,让她坐到方坑上熏,她痛得嗷嗷叫,像杀猪似的,不到10分钟就喊受不了了,我们只好架她起来,给她熏衣服。第二天,又为她熏了一次,这一次时间长,有半个钟头吧,这一下疥全好了,结痂脱落,长出了现在这样肉红丝白的新皮肤。”
秦兰眼眶里的泪水终于落下来,沿腮边流淌,最终落在地上。她双手还反绑着,没法擦拭,只好任其滴落。
艾倍看着可怜,便掏出手绢给她擦擦脸,然后看看秦兰臂上的棕绳,再试探着望望王队长。
王队长便走过来,一面给秦兰解着绑缚,一面说:“今天看两位记者的面子,给你解开。不过,今天的事可要说明白,为什么不遵守狱规,要是说不明白的话,就去给你领一副械具戴上,什么时候说明白了,什么时候给你取下来。”
解下绑缚的秦兰活动了一下臂膀,然后揉着已印上绳索痕迹的手腕,依然低着头不做声。
艾倍从矿泉壶里倒出一杯水,放到秦兰面前,秦兰感激地望望艾倍,又低下头。
艾倍问:“你多大了?”
“二十二。”秦兰终于开口了。
“二十二,比我还小两岁呢,”艾倍便拿出一副大人的口气:“这么小的年纪,还该是上着大学呢,你怎么能这样呢?”
“唉!”秦兰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我这辈子算是完了,我是让人骗了。”
王队长显然知道秦兰的故事,但看到她开口说话了,依然挺高兴。她对秦兰说,“你才二十出头,路还长着呢,怎么能说这辈子完了?今天下午,就让你这位记者大姐好好开导开导你。”听口气,就像母亲在教训女儿。
“你让谁骗了?”艾倍问。
“我老公。他把我骗惨了。”
“你老公?老天,你才多大就结婚了。”
“我16岁开始谈恋爱。那时我上中学,他是我的体育老师,长得很帅,我们两个爱得很投入。后来风声就传开了,家里人先把我关了起来,接着,他在学校也受了处分,他一气之下辞了职,偷偷带上我跑到广东去做生意。我俩就算结了婚,当然没领结婚证。开头两年还挺好,后来做生意赚了几个钱,他就开始变坏了,最后干脆把我晾在一边,偶尔想起来,就像个畜牲似的趴到我身上发泄一番。我知道我们两个完了,我就拿了他一部分钱,跑到青岛,我就是从那时开始吸毒的……”
我们都沉默了。
“师生恋,师生恋……,恋爱可别爱上坏人。不过,当时他挺好的,怎么有了钱就变坏了呢?在外边泡妞,有一次还领回家,让我给撞上了。”秦兰喃喃自语,眼晴直直地盯着远处的墙根。
“王队长,周队长,我不想出去了。外边的世界好,外边的世界戳心的事儿也多,我不想看到男人了,就在这儿清清净净地过吧。”
秦兰的眼泪止住了,口气也平静了许多。
她接着解释,原来她以为把那个体育老师给忘了,谁知今天读报纸,又捅破了封住的记忆,一霎间她脑子懵了,就歇斯底里起来。
王队长把秦兰送回了监号,女监里仿佛静了下来。
“其实比秦兰的爱情故事悲惨的,还有不少。有机会你们来,看看犯人的卷宗,同她们谈谈,一个犯人就是一本书。”
王队长沉思着向我们说。
(五)
一天的采访很快就结束了。在回家的路上,我们谁都没有说话,一任阵阵热风从车窗外扑进来,梳理着我们乱蓬蓬的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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