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监狱

弥勒

忏悔监狱
人类的苦难多数是我们同类之间的相互折磨。人类有了工具以后便有了超乎四肢之外的能力，有了商品之后便有了超乎食色之外的欲望，有了道德律法之后便有了超乎肉身之外的痛苦。这些禁果的滋味，世世代代人们都好奇地品尝，每每觉到苦涩时，他们才会记起上帝早有禁命。于是有所觉悟的人会认下原罪，真心忏悔。
这个外观象修道院的地方就是以宗教悲悯为宗旨的非为营利性营业监狱。这里不收押真正的囚犯，而只为忏悔者提供服务，根据他们对自己的宣判对其施以古老的体罚惩戒，以释放压抑在他们心中的负疚感。它的主体是由一座旧的车间厂房改建而成，只接待事先做了预订的忏悔者。他们一般会低调地单独前来，也有与自己有负于焉的人结伴而来的，以便让“债主”得所偿还。“债主”们在这个周末主要是参加教会组织的与其他教徒同样的避静清修，而忏悔者则进入到赎罪的程序当中。
忏悔囚徒会根据狱方提供的菜单事先安排好自己的刑期。一个典型囚徒的刑期体验是这样的：
先从净身沐浴开始，然后穿上特制的粗布本白色囚袍。囚袍设计得款式简朴但功能实用：袍子又宽又长，袍子肩臂一线被裁成前胸后背两片，再由两条更长的带子象穿鞋带一样纵贯穿起，收系在左右手腕，另加一条缝有宽厚腰垫的腰带。这样，洗净的身体不着俗世寸缕，忏悔者把肉体坦白地交出去；统一的长袍消除身份的差别；被遮蔽却不被包裹的身体给忏悔者带来平时被忽略的真切体感 （囚徒可以撕下袍子过长的下摆，但把多出的布料改作内衣的作法不被狱方鼓励）；前后两片分开可在带着镣铐时方便地穿脱袍子；带腰垫的腰带除平时束腰外既可在受体罚时用来保护腰肾等关键部位，又可用在自省囚室作坐垫或跪垫。
忏悔者会被单独处置，重镣加身。长链锁在颈上垂下去与手脚的镣链相连，镣链的重量由忏悔者自己选择，出于悔悟的虔诚，铁铸的重镣是一般的选择，也常有选加重的。忏悔者不是真的囚犯，所以这里的镣虽然又长又重却对身体保护得很到位，铁铸镣扣的里圈有护垫，既让镣扣重实地箍在手足腕上又不会让铁箍直接压磨皮肤骨头或经络。
监狱里的工作人员都是培训有素的宗教修行者，他们对忏悔者一视同仁，尊重忏悔者虔诚的心情，也可怜他们内心所经受的折磨，更有心成全他们洗濯灵魂的愿望。所以在与“狱卒”打交道时，忏悔者的“囚徒感”会由然而生，但不会因怕被唾弃或被悲惨地伤害而感到慌张不安。相反，在脱去世俗衣物洗净自己后，在身体被暗沉的铁链逐渐拘系的过程中，在袍内不着寸缕拖着重重的铁链被扣着双手蒙着双眼牵往囚室的长长的路上，他（她）会从狱卒怜悯的沉默、严格而体贴的动作中得到强烈的暗示，让心情一路沉静下来，觉得自己该当愧悔该当被囚禁。
直到停下脚步，听到身边一阵铁链响，身后的门被锁上，周围的声响渐渐远离，囚徒才会慢慢地摘下蒙眼的布条打量陌生的周遭。4平米大小的单人囚室石墙木地铁门，布置得干净紧凑，身后铁门边是小小的水池和马桶，门的对面地板上是一卷草垫子，散发着刚刚晒过的味道，靠里的墙角用木板搭了个小几，上方放着圣经、祈祷日课、玫瑰念珠和纸笔。天花板中央嵌着一块一平米见方的钢板，四角有孔，孔中透出些暖暖的黄光照得无窗的昏暗囚室并不显得阴冷。四个孔中泻下的除了光还有铁链，一直垂到地上，在脚边盘成一大堆。再看把双手铐在一起的只是手镣箍上的一对搭扣，很容易松开，但双手双脚的镣箍上又锁上了另外的长铁链，原来是和天花板上垂下来的四根铁链连在一起。翻开草垫子卷里面还有单子和枕头，是铺开睡觉用的。墙壁粗硬，隔音很好，周遭很静，只听得到铁链的哗啷声和自己的呼吸声，只看到光照下来，照着赤身素袍的自己和一身一地的锁链。
“耶稣圣三，这是我和你的时间！请到我的心里来吧，引领我，惩罚我，宽恕我吧！”哗啷啷铁镣一串响，人已经跪在当地，拿过念珠，亲吻十字架，念起久不念的祈祷经文，直念得忘了自己，忘了时间，双泪长流。不知默默哭了多久，心里松透了，拿过圣经看啊看，每句都是说给自己的啊。
不知过了多久，光灭了，一切沉入黑暗之中。天花板上有响动，身边的铁链在缓慢地往上绞动，自己的双手被分开往上拉起，身体被吊起，悬空了，双脚也从后面被往上分开拉起，分担了双手拉扯的分量。越来越高，心里也越来越慌张时，却听到一个让人踏实的声音带着气息真切地在耳边轻语“默默祈祷吧”，知道自己是安全的了。眼睛被蒙上了，身体又吊高了，周围空旷了，只听到钢铁绞动的声音，觉得自己象一件货物一样被龙门吊的行车吊在空中运行。袍子被抽去了，只有腰垫还围在腰上。赤裸的身体吊在空旷里，身体的重量拉伸手足腕部，越来越难受和不安。
身体被托住了，双脚放了下来。一双手温柔而有力地抚摩着身体和四肢。双手分开被固定在高处。“这是你要做的忏悔吗？”熟悉的声音亲切又严厉地问。“是。”迟疑的回答听起来几乎不是自己的声音—— 刷！鞭子在背上蓦然不轻不重地一击，空旷中竟有辽远的回响。没有任何准备的身体竟站不住，双膝一软身子往下好在手被吊着，身上铁链一阵响。
“这是你要求的惩罚，你能承受吗？”双脚站稳，“能。”“祈祷吧。”双脚被分开固定，颈上铁链被解开放在地上，身体的敏感部位被罩起。
鞭子再次击下，痛得不由叫出声来，背上火辣辣的，身体好象被鞭子劈成了两半。被带上了布制的口衔。
刷！前胸。刷！大腿。刷！腹部。 每一下都停顿一会儿时间，每一下都在出乎意料的时间带来出乎意料疼痛，每一下都痛苦地感觉到一片没有思想准备的皮肤真实地存在、真实地被疼痛刺激。口衔压着的喊声动心动肺，释放着鞭打激发出的心底郁积的愁烦。
已经不知道又捱了多少下。浑身已经浸透了汗水，每一个细胞好象都被疼痛唤醒过了，被口衔拦在喉咙里的声音听起来已经声嘶力竭。心里默念的经文早被每一下鞭打抽断，最后只剩下“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
人几乎昏过去时，护垫被拿掉了。完全赤裸的身体又被行车吊着悬空移动起来，被放下来清洗时已经站不住了。温凉的水温无法安慰身体的疼痛，铁链再度挂在脖子上时肩膀已经难堪其重。又被悬空吊起运送，觉得身体四肢已经痛楚得陌生，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只是一片屠宰好的肉而已。口衔和眼罩被拿去了，四周仍是漆黑，“真心忏悔的人是值得原谅的，恭喜你。”这个近切的声音听起来好遥远，软软垂着的头连呼吸都觉吃力，想回应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脖子下挂着的铁链哗地一响，总算着地了。躯干是酸涨的，脖子撑不住脑袋，四肢被放下来就好象是别人的东西。人被大字型面向下摆在地上，僵硬疲惫，一动也不想动。
头顶铁链绞盘一阵响，天花板扣好了，黄光又弱弱地亮起来了。还是刚才的屋子，连念珠和圣经也还在原地，就在手边，袍子放在草垫子卷上。拿过念珠上的十字架亲吻，两颗热热的眼泪滑了下来。
撑起身子忍痛坐起，又是一片镣链响。铁镣好重，身体好痛。察看着铁镣下网布红紫鞭痕的身体，用尚还麻木的凉凉的手轻轻地抚摸，嘶——，这下知道遍身鳞伤是什么感觉了。身体真的只是臭皮襄而已啊！
铁门外有响动，靠下的一块板翻下来成了小桌板，上面翻进来一盒东西和一块发酵饼，外面又翻上来一块铁板封住了门上的洞。拖着沉重的伤痛的赤裸的身体和所有的铁链爬到门边，打开盒子，里面原来是温热的浓汤。很久没吃东西了，一口温热的浓汤下去，经过肿涨的喉咙和酸痛空洞的五脏六腑，给僵冷的身体注入了一线宝贵的热量，“感谢主赐我日用的食粮…”。
饭后身体的虚弱感有所改善，但疼痛感更为活跃，不由心烦。略一思忖，挣扎着起身盥洗穿衣，之后拿过纸笔，摘抄圣经。久未读了，在清醒的痛楚中，耶稣的圣言啊，字字句句刻进心里吧……
不知何时沉沉睡去，不知何时又醒过来。手脚一动，镣链声响，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浑身僵硬，身上的红紫已经变成乌青。用手搓了搓脸，浑身上下揉捏一番，才觉得睡得很饱，肚子很饿。看门边，已经有饭了。
还是发酵饼和浓汤。感谢主赐日用食粮，吃得很香，意犹未尽时已经全吃光了。“就这样简单纯粹地度过时间真好啊”，心生感慨，身上的伤痛也变成一种细腻奇妙令人回味不已的感觉。“我经过了，我做到了。”囚徒悟到这才是痛悔的滋味，感觉到了肉体的清醒和心灵的升华。
时间在专心的祷告、抄写经文中过得很快，浓汤麦饼已经吃过好几种了。不知何时忽然门上的活板又翻了下来，“准备一下，自己蒙好眼睛，等会儿去作忏悔。”站起身来，抻抻袍子袖子，理好镣链，拿出来时戴过的布蒙在眼睛上。一会儿，门开了，有人进来，检查了蒙眼睛的布，打开手足镣箍上连着天花板的链子，锁起手镣上的搭扣，拉着囚徒往外走。
趟着脚镣走了好远才停了下来，带自己过来的人离开了，周身感觉温暖明亮。一个声音说“可以看了”，囚徒摘下了蒙眼布，发现自己置身在一片温暖的灯光里，房间的大小与囚室相仿，只是三面是镜子，另一面是镂花雕空的白漆木墙，后面衬着透着淡淡夕阳般的红色的好看的布。
囚徒从镜子里打量自己，非常爱看自己清爽脱俗的样子：本白色的长袍一直盖过脚面拖到地上，宽袍大袖让自己看起来很是挺拔；腰上的带子从后面提到能护住肾的高度，再围到前面系个结，收高了腰线，身材看起来更加修长；暗沉发黑的铁镣绕过脖子手腕长长的一直垂下去盘在地上，胸前的锁和手腕上的箍给几条长链加上了标点；长长的黑铁链与白袍子叠加出古朴肃穆的美，很好地衬出忏悔者纯洁谦卑的尊严，而完全没有普通囚犯束手束脚苦哈哈的惨样子；双手相扣端在身前，一双赤脚从袍子边上露出趾头，踏实而规矩地站在地板上，素着的一张脸略显苍白，但眼睛清澈明亮，神情是从未见过的端静安祥。不敢相信这是同一个自己，之前在外面还是满身配饰满眼春光满嘴油滑的自己。
“孩子，你真心忏悔了吗？”布蔓后面传来关切的声音。“是的。”囚徒转身跪下低着头，倾诉自己一路走来的心路历程，所得，所失，所悟，所疑…神父倾听，时不时出言宽慰，最后赦免了囚徒，“孩子，你安慰地去吧，你的灵魂洁净了。”
“神父，能最后问您一件事吗？”
“请说。”
“为什么我会迷恋上这里的经历，连痛苦的鞭打现在回味起来都是那么美好？难道我是受虐狂吗？上帝会宽恕我吗？”
“不要这么想。自觉地用身体和时间来反省自己，这本身就是以生命作代价的真心忏悔，这是你灵魂的蜕变成长，这个过程本身就是十分美好的，连其中的痛苦也是这真诚和美好的一部分。你迷恋的不是痛苦本身，而是把身体真诚地交付出去后换来的心灵的纯净超拔，这不是痛苦，而是成就自己的满足感。
去吧，对你伤害过的人损害过的事做出实际的补偿，然后放下包袱向前走吧。如果你有需要，欢迎你再回来。虽然我个人不希望人们总是为同样的错误忏悔，但是勇敢地去生活去尝试吧，尽情生活，不要因为怕犯错而放弃对理想的追求！”
不舍地脱下囚徒的装束，再穿回自己来时的衣服看上去竟是那么地不顺眼。回到自己的公寓，觉得到处乱糟糟地塞满了东西。
非常想回去，想回到那个简单的空间。简单，多么美好！想加重对自己的惩罚，加长自己的刑期，下次，不，现在！那些之前菜单上出现过的不可接受的刑罚——严格拘禁、水牢、吊刑、枷刑、十字架刑，还有什么忘了的——都来吧，抄写经文、做苦役、做一切可以占据时间、占据身体、拿走自由、挤走欲望的事！看看身边这个虚空得只能不停地用物质和欲望填满的凡尘世界吧，这里才是地狱。
“我要起身，回到我父那里去！”